Wednesday, November 9, 2011

记忆碎片之:珍珍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知青生涯和曾经以他(她)们的善良呵护我们并给我们“再教育”的人民

珍 珍

我们这伙 “傻青”们,心中充满了“革命”的理想,干起活来也很拼命,可就是搞不定烧柴火的灶。蒸出的窝头中间总是夹杂着生玉米糊。所以村里的任支书派了一个婆姨来给我们做饭。

她叫珍珍。村里人还有叫她狗子婆姨的。她男人叫狗子。

珍珍的眉毛淡淡的。眼睛不大,细长的,眼泡稍微有点鼓,平时总是很温和的善善的有点无辜地望着人,而且往往只是一瞥,然后就很快地低下头去了。

在陕北呆了一段我才发现,陕北人的皮肤其实是很白的。虽然因为生活条件、黄土高原的烈日灼烤,人人脸上都带着“高原红”,尤其是长年在地里劳作的农民,看上去黑黑的。但那其实是太阳色,黑里透着红,且闪着健康的光泽。后来我跟女子们在背人的河湾里洗澡的时候,发现她们藏在衣服里的皮肤都白得耀眼呢。

而珍珍呢,肤色却有点发暗,黑里透着黃,闷闷不乐的颜色。

我不知道队里为什么派这么个婆姨来给我们做饭。她与那些咭咭呱呱的婆姨,嘻嘻哈哈的女子都不太一样。既不精明干练,也不快乐。全身上下的气氛都灰不塌塌的。日子已经够无趣的了,还要天天看着这个木讷的婆姨在灶房里晃悠,频添一份忧愁似的。

我们村是很有些漂亮快乐的婆姨女子的。人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其实我们宜川的婆姨女子也是非常好看的哟。比如我们村里的莲枝、桂花、水莲、桂香。还有一次我出民工,去修路。在工地上看到一个女子,是山里来的。老天爷,真的是惊为天人。白里透红的脸颊,好象一碰到就会出水似的。长长的睫毛,有半寸长吧往上翘着,真正的毛眼眼!我一个女人看了都晕,估计男人一定会倒下一大片的。怨不得刚来没多久,我们组的男生就说,如果给这里的女子稍事打扮,美女的比例肯定比北京大街上的多得多。我相信。

我喜欢陕北的女子。她们快乐,健康。象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好象有说不完的高兴事似的。我喜欢美丽快乐的陕北女子,她们一到哪,立刻一切都褪色。就连那些经常在地里说些荤笑话追逐打闹的婆姨汉们,一见到女子来了,立刻有人喊一声“女子们来了啊”。所有的不文明言语举动立刻停止。让位给女子们不谙世事的,如阳光一般透明的笑声。

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真的没说错呢。不管是豪门深宅还是柴门小户,未出嫁的女子都是公主,就像是天在娇宠着她们,女儿家天然有一份高贵。一旦出嫁,马上变成奴隶。男人的奴隶,婆婆的奴隶,儿女的奴隶,生活重担的奴隶,日子的奴隶。这是中国女人的悲哀,尤其是农村妇女的悲哀。这悲哀已经延续几千年了。

但我们村的这些婆姨们,黄土高原的这些顽强的婆姨们,白天跟男人一起下田,回到家里男人休息,女人推磨、担水、做饭、喂猪、喂鸡、奶娃、纳鞋底……象被鞭子抽个不停的陀螺,飞快地转着,生命力却依然顽强,好象并不因做了奴隶而颓丧,在重重重担的压迫之下,仿佛总能找到各自不同的快乐。

只有珍珍不同。

我从没见过珍珍高声说话过,更没有高声笑过。她话很少,总是默默地做事,带一点惶恐的样子。与人走对面,总是她先避让。快快地闪在一旁,低下头,带点羞涩的笑意。生产队开会时,她只顾着低头纳鞋底,听到别人说到好笑的事,也只是抿着嘴角无声地笑笑。并不抬头。

珍珍做饭谈不上好吃,做熟而已。自然比我们做的夹生窝头好吃些了。话说回来,天天90%的玉米面、10%的豆面、荞面、高梁面,能做出什么好吃的呢。黑得象沥青的棉花油,烧起来冒浓烟象着火了似的。不烧得冒大烟又说有毒呢。不吃吧,肚子里实在没油水,寡得不行。哪管得了那么多呢。再说就这还是老支书特别优待我们知青的呢。普通社员想吃还没有哩。就是这么些材料,再高明的饲养员又能做出什么好吃食呢?没错,就是饲养员。不是笔误,是我们的一种无奈的玩笑。

看着珍珍默默忙碌的身影,我曾想让任支书给我们换个做饭婆姨。但是说什么理由呢?说她不快乐?终于忍下了。

有一天下白雨,弟兄们都 “睡雨觉”去了,江在猪场,青青不知去谁家打针去了。珍珍在灶口烧火,我坐在窑洞门口的小凳上,呆呆望着把天和地连成一片的白花花的雨幕,听着单调又生动的恣意展示野性的雨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珍珍聊着。不知怎么突然冒失地问了一句,怎么看你老不快乐呢?珍珍一下顿住了,往灶口添柴的手也停在半空中,两行泪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来。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珍珍慢慢讲着她的故事,我的心仿佛也被淋湿了。

珍珍的娘家在十里地外的秋林镇。她是抱养的。在养父母家长大。养父母人很善良,因为不生养,抱养了她和一个弟弟。虽说是在农村,但养父母却一直把她和弟弟奉为掌上明珠。家里生活条件从当地农村来说又算是好的,所以她和弟弟从小都没受过委屈。十八岁那年她嫁到了我们村。哪想到一到婆家,像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不知为什么,婆婆永远看她不顺眼。坐着不顺眼,站着不顺眼,干活不顺眼,走路也不顺眼。晚上不让狗子跟她睡一炕,白天不让狗子跟她好好说话。

珍珍的男人狗子很懒,整天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的,鸡屎绿假军便上衣,蓝裤子,裤缝笔直,一双白边懒汉鞋总是黑灯芯绒鞋面黑黑的,白鞋边白白的,哪像个下苦人!在城里,干净是文明的标志,但在农村,一个农民把自己打扮得流光水滑的,肯定就是个二流子。就没准备下苦的。

狗子在村里碰到珍珍,理也不理,甚至见到珍珍身后拖着的他的女子春红,也不理,说“谁知道是谁的?”,气得我们就想拿老撅拸他。狗子挺愿意跟知青套近乎的,但在灶房碰见珍珍却仍然摆出那个高高在上的鬼样子,一看到我们知青马上又换上一副热热的脸。真让人心生鄙夷。

珍珍的婆婆狗子妈我见过,黑胖黑胖的。虽然黑,但眉眼间还看得出来,年轻时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只是说话时五官一起无规则的运动便显出几分妖娆和几分张狂来。狗子妈身体好,她那种身材在现在也是需要减肥的了。而七十年代!大家刚经过六十年代的困难时期,又迎来了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真是饿得灵魂出窍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是“骨感”身材。而她,真不知是怎么保养的。身体好,底气足,陕北人讲话“高喉咙大嗓子”,骂起儿媳妇来全村都听得见。

有一天,我们知青在驻队干部李文浩那“谝闲传”,突然听见外面高喉咙大嗓子一阵哇啦,又一阵风掀起门帘。来了一个狗子妈。眼珠一转,扫了一圈,把我们几个扫在眼里又没看在眼里地,两只猪蹄把大腿一拍,脸盘上所有的设备都一起跳着大神儿,对着李干部就拉着哭腔诉起来:“哎呀,好俄那李干部哩,好俄那文浩哩嘛,那狗子婆姨骂我哩打我哩,说俄……”狗子妈这边厢屁还没放完,让李文浩一声断喝给生生地噎回去了:“放你娘的屁!说珍珍骂你哩打你哩,全村有人相信吗?世上有人相信吗?把你个老东西!你不要把人给(欺负)的太拶(za音。过意)哩!克其麻嚓(快快)给我往出滚!不要以为共产党不管你家务事,看哪天把你拉出去批斗一哈你就踏实哩!”

我们强憋着,憋得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着,一直等到狗子妈灰溜溜出去了,才一起捶胸顿足地大笑起来。太过瘾了!这个李文浩,就这么利落!干活不落人后,虽然是干部,农活的技术水平让老农民都翘大拇指。说话也利落,开会时三两句把话说清楚了就散会,从不车辘轳话来回说。今天可又开了眼了,没想到他骂人也这么痛快!

可是珍珍又惨了。虽然一连几天都听不见狗子妈的声音,可是一看到珍珍来做饭时那肿肿的眼泡,就知道她又受气了。果然,珍珍说,狗子妈一回到家就开始连拧带掐,一边动作还一边说,你不是抱上北京学生的粗腿了吗?你不是上了驻队干部的炕了吗?嗓门放低了,可手里却下了死劲。

村里人告诉我们,狗子妈原来是胡宗南一个团副的姨太太。胡撤退时,那团副不知是死求了还是忘求了,把这女人落在了这大山的屹崂里。那一年发大水,狗子妈被山水冲下来,正好狗子大在房顶上干活,顺手把她捞上来,救了一命。后来,因为她的“历史问题”也没人敢娶她,只有狗子大(爸)穷汉人,快四十了,没娶下婆姨,就和她结了婚。狗子大老实得啥似的,结了婚狗子妈也不回村住,就在县城开了个小卖部,而把老汉撵到离村十里外的一个废弃的小庄子住。

忘了是哪年了,狗子大没哈咧(死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看陕北办白事。具体的细节早已忘记了,只有一个地方没忘:就是看狗子妈哭丧。狗子妈头上带着白孝帽,夭夭地拉着长声:“诶哟,俄那老汉咧……”正哭着哩,突然看到旁边一个孩子在捣蛋,不到一秒钟,把脸就摩挲下来,高喉咙大嗓子就骂上了:“我把你先人的脚后跟……”然后马上又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回过神,又接着“哭”上了。

我在旁边,看得几乎嘴都合不上了。
珍珍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后来我们知青小组的几个人都上了学,离开了村子,可我还是惦记着珍珍。还记着那个下白雨的下午珍珍的眼泪。

我不断打听着她的消息。

从村里传出来的消息是她又生了两个娃,一个女娃,一个男娃。我虽然觉得她快累死了,但知道她生了男娃还是为她高兴,因为这样她在狗子家就有了地位了。

后来又听说狗子全家都搬到西安去了,村里只留下她种地,到打下粮食,珍珍就背到西安去。这珍珍简直真真正正是成了他们家的长工了。

再后来我回了北京,有了一个机会,我再三托人捎信,把珍珍叫到北京。象要跟谁谁赌气一样,我要改变珍珍的命运。

珍珍终于来了,我又见到了珍珍!我几乎不认识珍珍了!

不到五十岁的珍珍,背驼得象七十岁的老太太了。满嘴的牙也掉得没几个了。脸黑里透着黄,皮肤焦干焦干的。

这还是那个静悄悄文文静静的小婆姨珍珍吗?这还是那个总是露着羞涩的微笑的珍珍吗?这还是我时时刻刻在惦念的那个珍珍吗?

不是了。这是一个被恶毒的日子折磨成人干的,被卑鄙的命运捉弄得成了影子的游魂。我不知道人竟然能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我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唉,我的珍珍!

给珍珍安排的是一个类似看门的活。珍珍老是不适应,说“太颤活(舒服)了”。到发工资的时候,她又瞪大了眼睛说,一天停停儿坐在这,那么颤活,还发钱?怎么可以?不行。

珍珍在北京呆了几年,脸上慢慢好看了起来,腰也渐渐挺了起来。我领着她去镶了牙,她却老是觉得别扭,不想带。这几年应该是她人生最轻松的几年了吧。

然而,命运不知怎么老是和这个不幸的人过不去。珍珍脸发黄,到医院一查,是原发性的肝硬化!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这么不公!

我想起来她常年的超负荷劳作,常年的营养极度缺乏,常年的慢性肠炎,想起在坐月子时甚至连盐都吃不上!

珍珍,你已经走了五年多了。你不过比我大三岁而已!

我还是没有扛过命运,我斗不过它。珍珍,我失去你了。我甚至在你弥留之际没有在你的身边!

珍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些文字,我只是很想你,想念你羞涩而温暖的一笑,想你给我做的并不是最漂亮的鞋垫,想念跟你在一起时的踏实,就像左手和右手在一起一样。

也许我并不是想念你,我只是想念我内心曾经不带一点杂质的善良?我只是想念我左手和右手相握的温暖?

珍珍,你知道吗?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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