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ugust 27, 2011

怀念父亲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日子多得像永远那么长,长得没有尽头……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太阳很亮,即便地上有很多污秽,你却总会在阳光下发现一些令你感动的美丽——一株嫩绿的小草,一朵不起眼的小花,一个拖着鼻涕的孩子眼里的纯净……

不幸,我们是在“文革”中度过了懵懂的少年和迷惘的青年时代的。

青春的生命力总是要找个出口宣泄,所以,有的人把刚刚发育的拳头砸向了老师;有人在暴虐中体验了内心深处埋藏着的罪恶……

也有人听凭着天性中善的召唤,疯狂寻书、读书,拼命追求真相、真知、真理……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当高音喇叭里刺耳地叫嚣着读书无用的时候,他们却因为幸运,沉浸在“偷来”的书籍带来的震撼、和智识被启迪的喜悦中……

几乎每个年轻人都做过蠢事,因为我们年轻。我也一样,有些事是无所谓懊悔的,年轻就是理由。有人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但有一件事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的。那就是我对父亲了解得太少。

只知道在河南农村的父亲小时家里很穷,但他还是上了四年私塾。有时念完书回家,一掀锅盖,空空如也。只好拿着破筐出去拣破烂、拣煤渣。念了四年,家里实在是供不起了,只好去干苦力……

后来日本鬼子来了,黄河决口了,逃难中看到有队伍唱着抗日的歌曲,于是就走了进去。

参加的是八路军,是参加了以后才知道的。父亲说,只要是打日本的队伍,就参加。他去的那个连队的连长是个文盲,听说我父亲念过四年私塾,识文断字,便不让参加战斗,派了一个严重的任务:统计打死的鬼子数和缴获的枪支弹药数。在我父亲参军之前,他都是左边的兜里放黄豆,是缴获的枪支;右边的兜里是黑豆,是打死的敌人的数字……

一些断断续续的故事,一些隐隐约约的回忆。父亲有时讲起百团大战,眉飞色舞,又小声说,是先斩后奏才有的这次战役的呢;有时又说起被日本鬼子追得屁滚尿流,进了村刚刚做好饭,追兵就到了,只好连锅带饭都送给鬼子了。如是者再三再四,饿得腿也软了,跑不动了,都快晕过去了……

所以父亲老是教导我们说,当兵的走到哪吃到哪,先吃饱了再说。肚子饿着什么也干不了。有同学到家里来,饭桌上老是说人家“怎么吃饭像小猫一样?太少了,要多吃饭,多吃才有劲。”搞得我的同学都不知怎么应对我殷勤的父亲了。其实父亲真的是饿怕了。

文革前年龄小,只记得父亲很高大,走路很有力。觉得父亲就像一座山,可靠。文革中有一次父亲得了重感冒,扶着我的肩膀到门诊部去打针。我第一次感到了靠山的晃动。莫名其妙地,我流泪了。门诊部的医生李阿姨奇怪地说,干嘛哭啊?只不过是感冒发烧,打了针就会好的。

只记得从文革开始,父亲就开始不快乐了。有一段父亲到“五七干校”去了。回来本来肤色就黑的父亲更黑了,也瘦了。不过却比在家里时要快乐了。对我说起在干校的事情,说本来他们觉得干体力活能把我父亲难住,没想到苦力出身的父亲挑起担子健步如飞(呵呵,有些夸张了吧)。一顿能吃五个六个馒头。肚子也小了。烟也戒了,肤色还更健康了。

后来被“解放”了,就又回到日常的忙碌和不快乐中。

对父亲最后的记忆是父亲临终前,我握着他的手,原来泛着古铜色光泽的有力的大手,已经骨瘦如柴!当生命离开的时候,一阵震颤,贯穿了我的灵魂——直到今天仿佛昨日。

今天,父亲离开我们20年了,白天去给父亲扫了墓。20年了,依然不能释怀,因为我对父亲了解得太少,为他做的太少!

我想对年轻的朋友们说,去和你们的父亲、母亲聊一聊吧,了解一下他们的故事,将来好对你的孩子们讲。

很多孩子,对于父亲和母亲的了解,只限于忙碌、争吵、更加忙碌……你知道他们的故事吗?他们的人生也许很精彩,也许很无奈,但肯定是很独特的,没有一个人的故事是和他人完全一样的。去读懂你们的父亲、母亲吧。

什么是历史?一个人就是一个社会。一个人的一生一定会折射出这个时代的历史颜色。从我们的身边了解我们的历史吧。知道我们从何而来,将向何处去……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离开我们20周年。

父亲,想念您!爱您!永远不会忘记。

二女儿王荔蕻

于父亲20周年忌日

2009.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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