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被限制了两年。
但是我们要继续往前走
当下中国公民影像的光荣使命
——从《让阳光洒到地上》谈起
胡杰
艾晓明拍:胡杰在陕西丹凤县采访乐施会乡村项目 |
艾晓明拍:胡杰在艾晓明工作室见到高耀洁教授 |
艾老师:
非常感慨地看了你的新片《让阳光洒到地上》。我想起,2004年咱们在拍摄《天堂花园》时,你说:孙志刚事件是“公民维权元年”。我当时还在想,为什么你要强调“元年”呢?媒体可以监督,国家领导已经正视这个问题,那个给中国人带来漫长恶梦的法律也被顺利废除了。法律工作者和律师们正在为中国的法制建设奔走呼号,中国正朝着建设法制社会的方向走,这个元年不会太重要,它很快会被社会公平正义的大环境所代替。
在我拍摄《白丝带》的时候,我看到你在中山大学小礼堂的讲台上讲人的生命权——这个人权的底线。小礼堂挤满了学生,学校把那个活动安排在中山大学最有代表性的“中外优秀文化讲座”的时间和空间。作为一个纪录片工作者,我真为中国有这么好的大学和老师感到振奋。
但是,在后来,你在那条荆棘路上前行的时候,那个“公民”和“元年”却不断重要起来。从《太石村》被抢夺的农民的土地到站起来的《公民姚立法》,从在文革白骨上建立起来的《塔园》到血腥的《红色美术》以及在饥饿的古老的秦川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为革命画画》。你的身影就在我的眼前,我后悔没有有意识地记录你的脚步。
从《中原纪事》用一袋袋鲜血写的民间历史到《关爱之家》NGO坎坷的悲歌。你前行着,记录着,呼吁着,叹息着。我记得,有一次夜晚,在雨中的校门口,我看到你扛着大包小包和三脚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像是广州大街上川流不息的打工者的一员。按世俗讲,你是博导,在同行中是最受尊敬的教授,你何苦来呢,像这样奔波!你在上访与截访的人群中,在朋友们被开除、被打压、被监禁、被判刑的行列里,你像古希腊的西西佛斯,没有怨言地推动着那块被施与魔法的巨石。
是的,我们怎样理解社会进步? “公民维权元年” 像一粒种子,已经冲破坚硬的冻土,它是一个真正的时代变革的标志。它不同于打着不同旗号使用暴力的王朝更迭,它用非暴力面对暴力,要求当权者把人民的权利切实交还给人民,建立一个具有共和国本质的公民社会。
从汶川冤魂不散的《我们的娃娃》到善良被打压、正义被审判的《公民调查》,从新公民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到法庭沦落为领导手上的木偶小丑的《忘川》和《国家的敌人》,我们看到了公民意识的觉醒和法制环境的一步步恶化。我记得你说要建立“公民影像”。是的,这个公民影像在公民维权元年开始,从无到有,伴随着既得利益集团抢夺民众利益和公共资源与公民反对抢夺拉开了这个“公民影像”的序幕。
今年上半年的一天,我接到你的一个电话,你说你已经把拍我的照片和拍朋友的照片都洗出来了,准备寄给大家。因为你已经接到了明确的、上门的、具体的警告与威胁。我当时深深预感到,在一连串失踪和被捕的名单中接下来就是你。你说:在失踪前,把这些照片寄给朋友就没有遗憾了。我知道我们的共同的朋友王荔蕻也失踪了,我想对你说:你避避风头,该说的也先别说,不要往枪口上冲。但我知道,我说了也是白说。
后来你的《如此自由,如此丰富,如此美丽——想念王荔蕻》的文章就在网上开始流传。现在,你的《让阳光洒到地上》就在面前放映。我体会着你的机位,你每一个镜头都在揪着我的心,我担心突然有人敲门,冲进一伙人来把你带走。但你每一个镜头又都那样从容、沉稳、坚定。
你编辑的节奏像我的心跳又像我的感叹,那些精彩的维权志愿者们让人这么亲切、钦佩和有质感。原来她就是野靖环,她就是刘沙沙……他就是朱承志,他就是赵常青……他就是律师韩一村和刘晓原,他就是为结石宝宝而入狱的赵连海。王荔蕻大姐的儿子齐健翔太棒了,他思维平静语言到位,像大德高僧的气度举重若轻。这一代人的公民意识谁能剥夺的了呢?
但毕竟现实是残酷的,面对法庭,警察、便衣挡住人们进入法庭的道路。法院公然违法,拒绝旁听的人们入场。为王大姐维权的志愿者在和平抗议,你镜头里警察和便衣的摄像机正对着你。而警察和便衣的镜头也对着高举自己身份证的公民和高举《圣经》一位妇女。在这一瞬间,眼泪打湿了天空。
谢谢你艾老师!这个影片就如同你以往的影片呈现了正义、民心和他们面对的巨大困境。也许将来中国法制环境会更恶劣,社会环境会更糟,但毕竟你记录下了这个要求正义的时刻。这仅是序幕,它历史性地在公民影像和御用影像之间划出了一条深刻的边界。随着公民社会的发展,它在深度和广度上会更加丰富,会有更多的公民影像记者来参与公民纪录片的制作,它的质量也会更专业。
公民影像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对历史给予记忆,为历史的研究提供切入肌肤的真实以及警示后人。更重要的是,它和现实对话,和强权对话,和法庭对话,和社会良心与社会愿望对话。这便是当下中国公民影像的光荣使命。
祝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胡杰2011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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